其他人都吓了一跳,“那是辽东!”
当年令云姜不管不顾,孤身远走的那个人,正在辽东。云姜又怎能再去辽东?
“那又如何?”云姜嫣然一笑,侧头看了看张燕,面颊上红晕隐现,长眉入鬓,神采飞扬,“我上次在辽东之时,已和他说得清楚,自此之后,再不相干。他为避祸而去辽东,只要我不刻意去寻,天下之大,又岂会这么巧就遇上了?再说,就算是遇上了,又能如何?总不见得要我从此以后,都要避着他不成?”
言及那个曾经魂牵梦萦的人,云姜的语声出奇的平静:“他这个人,我固然看错了一点,但重孝守义却是不会错的。我们在黄县救护他家中老母,也算是一番恩义,他只有为此多加照拂,万不会有为难之意。”
张燕听她们两个跟打哑谜似的话中有话,虽未言明,却又隐隐猜到了那么一点意思,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拧了起来。
话说到现在,他也算看出来了。不管吕布背后是否还有曹操的影子,诸葛亮被人盯上,显然是因为这少年过人的谋略之能。而这少年大约是不愿为其效力,这才招来了杀身之祸。张燕原不太信这事是曹操的手笔。然而单看这手段,确实又和当初赵云不肯投曹遭致杀局如出一辙。
他知道云姜以前去过辽东,是以方才她提出带人护送诸葛亮时,他还真觉得可行。吕布受了伤,短时间内不可能再领兵出来,而他手下的那个陷阵营首领高顺性子耿直,云姜身为女子,就算遇上了,只需和诸葛亮扮作姐弟,就不会再多加为难。
只是有点可惜,他才回来没多久,云姜就又要离开。
哪知道,这辽东,竟令有玄机!
“不行不行不行!”张燕将云姜朝身后一拉,梗着脖子昂首挡在她身前,“哪有女人领兵的?要去某去!”
“张燕!”云姜的身量在女子之中算得高挑,可被张燕这魁梧的身板一挡,却是连头顶也看不见了。
她跺了跺脚:“你忘了你应过我什么!”
张燕愣了一愣,清秀的面容上,那故意摆出来的强悍反对一分一分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派凝重严肃。他侧过身子,神情认真:“某应过你,要为领军之将,不做占山之匪,思进退之据,弃莽鲁冒进。某决不食言。”
云姜本是要责他行事鲁莽,放着黑山军大军在青州的部署不管,反和她斗气,要去做那护送卫队之事,有背昔日之言。但见张燕清雅淡然的眉宇之间刚毅如铁,一字一顿,铿锵之音,实出肺腑,看着她的眼中,却透出几分前所未见的不安,如临大敌,如履薄冰。
张燕从来没问过云姜之前的事,事实上,就连她的身份,也还是孔丰平主动找上来时,他才知道的。
他不问,云姜也就没说。一开始是与张燕有仇无情,自然是不会说,而到了后来,时过境迁,世易时移,她更是觉得没什么说起的必要。
却哪知,出了今天的事。
这牵肠挂肚,忽起忽落,又患得患失的滋味,云姜早就尝了个遍,自然知道张燕在别扭什么。
遇强更强,天不怕地不怕的黑山匪首一面凛然说着“决不食言”,一面将她牢牢挡在身后,好像只要他一个转身,一个不注意,她就会立刻跑到辽东去,再也不回来。
在这样的张燕面前,百炼钢一般坚强爽朗的女子心中情丝绕指,再难说出一句重话来。
云姜歉然地向王妩看了一眼:“这事,可否稍后再议?”
这事,她要向和张燕好好说。
“不必了。”王妩摇摇头,长长吁了口气。
早知云姜拿得起放得下,却不想她竟能如此泰然。
王妩回想了一下,前一世,她也有过前男友。但无论是否和平分手,她一贯是秉承老死不相往来,做不成情人,也绝不做朋友。甚至还会疏远彼此之间共同的朋友圈,只为不再听到他的消息,也不再让他听到自己的消息。
即使偶尔软弱,突然生出莫名的怀念来,她也是默默回忆一下当初分手的原因,便又立刻神智冷静地将那多余的念头压了下去。
她一直以为那是最成熟的处理方式,干干净净,雷厉风行,绝不拖泥带水。然而,现在看来……反倒是显得幼稚和刻意。
见到就见到了,那又怎样?既然已经过去了,又还能怎样?见和不见,不都一样么?
王妩忽然自嘲地笑了笑,她素来自诩豁达,却不想回到千年之前,才发觉那所谓的豁达……倒更像是自尊心作祟。
挽了赵云的手臂,王妩向他眨眨眼,眼中慧黠之色如星子轻闪:“这回飞燕兄才刚回来,若是云姜再走,岂不真成了劳燕分飞了么?我看不如就劳烦飞燕兄和云姜同去,虽然马不停蹄辛苦了些,但有美人同行,想来飞燕兄定也不会太计较。子龙你说好不好?”
劳燕分飞一词,众人虽没听过,却是一听就知其意,非但如此,这词还恰恰暗合了张燕的名字,别有一层深意。
诸葛亮纵然带着重孝,又是心事重重,乍一听到她这句话,还是险些噗嗤笑出来,连忙用力抿住唇。冠玉一般白皙的脸颊挣得微红,一直肃容端颜的老成之色终于破了功。
“阿妩你……”也不知是着急出来还是羞恼,云姜脸色通红,“我看,分明就是子龙回来了,你嫌我们留在青州碍事,要……要……”
终究是受过千年之前礼仪教育的女子,她一连说了好几个“要”,但到底是要怎样,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的了。反倒是这一连好几个“要”,令王妩神奇地联想到了别处去,不由蓦地也跟着红了脸,却是捂了嘴偷笑。
见云姜落了下风,张燕的目光往王妩挽着赵云的手上一转,“嘿嘿”笑道:“阿妩你几时开始随子龙一同叫某飞燕兄了?”
“飞燕兄!”张燕这偏帮得太过明显,赵云不由轻声咳了一下。
王妩却半点不恼,微微抬起下巴,挑着眉,似笑非笑地看张燕,不答反问:“少废话!你到底要不要去辽东?”
“去!”张燕立马点头,也顾不得帮云姜找回场子了。
“阿妩!”云姜本以为王妩是在玩笑,却哪知她是当真。不由提高了声音,极不赞同。
张燕怎能在这个时候离开青州?那之后赵云再带兵前来,青州岂不是又没人了么……
上一次,正是赵云和张燕被郭嘉引得同赴黄县,陈匡来回消息不通,才被公孙瓒联合曹操狠狠算计了一把。
“无妨。”王妩向她摆了摆手。
那一次意外,实在是她低估了公孙瓒窝里横的本事了。
王妩向诸葛亮看了一眼,心里的隐忧散去,挖掘到这块宝的欣喜便渐渐显露了出来。尽管可能旁人都未必相信这小少年的能耐,但她可是清楚得很。
王妩疏忽了曹操会找上诸葛亮这一点,却是没忘记刘备三顾茅庐方才请得诸葛亮出山那一出戏。而她现在走不开,赵云又要抓紧时机,赶在公孙瓒没将兵权尽数交给她那个好兄长之前先将重中之重的骑兵控制住,于是这才要张燕亲自带人去找人。
“人本就飞燕兄救护着回来的,此次以护送之名去辽东,途中也算相熟。”王妩又向诸葛亮看了一眼,“若辽东太守果真同意驻军,就从青州调黑山军,由飞燕兄领军,伺机夺取辽东。子龙这些日子东奔西跑,都没好好歇一歇,让他也躲个懒,留在青州好了。”
言下之意,诸葛亮这个人情,和辽东之事,都尽数交由张燕处置。
云姜和张燕一个惊一个喜,尤其是张燕,若是云姜不在场,估摸着他定要狠狠在赵云肩头拍一巴掌,竖起拇指喊一声“好兄弟,够义气”。
王妩和赵云相视而笑,目光停留在自己映在对方眼中的面容上,恰恰错过了方才还强忍着笑意垂下头的诸葛亮听到她这番话后猛地抬起头来,瞳孔骤然收缩,薄削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眉宇间飞快地掠过一道惊讶慌乱。
初时的惊讶过去之后,云姜缓缓回过神来,思索了片刻,向王妩点点头,微微一笑:“也好,若是遇上了,就让他们男人去打一架好了。”发自内心的笑容豪迈舒朗。
明知对方还要顾念着家中老母……
王妩暗暗好笑,云姜这话说得漂亮,可一颗心,还没去辽东,就分明已经偏了。还说什么“让他们去打一架”……
几人商议了这许久,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方才的云霞褪去了光彩,变成厚重的一层幕帘,牢牢将天上月光星辉遮了个干净,他们纵然面对面,可也渐渐发现彼此的面容被暗夜掩住,看不清晰起来。
正事商定得差不多了,云姜还惦记着之前打算要和张燕说的事,张燕更是不和赵云客气,直接拉了云姜草草告辞。
虽说是连个借口都懒得找,说走就走,张燕到底是义气为重的乱世英豪。临走之际,还不忘顺手将还拽了一把诸葛亮:“走了走了,有话明日再说。子龙不在青州两个多月,好不容易才回来,再不走,阿妩恼起来,某就白从吕布手下将你救回来了……”
王妩闻言一窒,好在天色够黑,没人看得到她突然之间涨红的脸色:“张燕你竟拿我与吕布比!”
简直就是坏她名声!她好好一个贤良淑德的女子,几时有那等彪悍凶名了!
张燕恍若未闻,头也不回走得极快。诸葛亮沉吟之间,冷不防被他一拽,脚下一个踉跄。他脸上复杂的神色,连同那晦涩的目光一同隐入黑暗之中,只见一个清瘦的身影跌跌撞撞,几乎就要撞到张燕宽阔高大的背影上,直到被跟在后面的云姜扶了一把,才站稳身形。
而张燕的声音立刻又传了过来:“某就不留你了,早些去歇着,某也两个多月不曾见着云姜了,嗯……”大大咧咧的话语紧接着被一声含糊的闷哼打断。
即使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到这回定是云姜也听不下去了。
曲廊回折,看着他们越行越远的身影望去,逐渐化为一大团模糊的黑影,王妩不由闷声笑:“这下,可总算有个人能管住他这张要命的嘴了……”
话没说完,突然眼前一暗,仅剩的一点隐约的光影也一下子被挡住。
王妩心头一跳,脑中的念头如电光火石般闪现,已然预判出赵云的意图,然而该如何应对,她却根本反应不过来。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想到如何应对。
正文 78第七十八章
宽厚的胸膛,坚实的手臂,仿若世间最坚固的城池。
赵云连日赶路,一身的灰尘还未掸尽,王妩埋头在熟悉的怀抱中,甚至还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衣襟前细细沙沙的尘土颗粒磨在脸侧额角,粗砺一如他的手掌,温暖也如他的手掌。
前世的经历,早已将王妩打磨成一个独立性极强的女子。
在别的孩子每晚缠着父母讲故事时,她早就习惯了自己早早关灯睡觉。初中开始的寄宿生活,到了大学山区支教时,没有信号,没有网络,同学们个个想妈的想妈,想男朋友的想男朋友。
唯独对她而言,那是一段难得清静的好日子,山清水秀,碧空如洗。没有无休无止的争吵,也没有所谓的亲戚半夜三更还冲到她面前,义正言辞地告诉她,奶奶过世之后,即使有遗嘱她也算不得第一继承人。甚至就连那时候的初恋男友,鸿雁传书,间隔虽久,却令她觉得格外安心。
就是那一次从山区回来,一场官司,终于将纠缠了数年的“家务事”交割清楚。然而,她那段迷糊得连思念都不曾体验到的初恋也在走同时到了尽头。
直到大学毕业之后,她干脆直接从家里搬了出来。独来独往,也自由自在。有三两密友,同事关系也算融洽,喜欢徒步远足,喜欢逛街打扮,生活充实又简单,普通平凡。
若非偶尔水管爆裂,或电线跳闸,亦或是搬运大件上楼,她几乎从来不觉得身边还缺了一个人。
知道内情的人说她这是独立自主,而更多不知道的,她就是彻彻底底的冷情冷性,像一块表面纹理干净,内里却怎么也捂不暖的冰石头。
而现在……王妩很肯定,她的脸是热的,心口是热的,心脏每一下跳动,带起的血液更是滚滚如沸,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烫着。
两月不见,思念如潮。
王妩的眼眶也慢慢热了起来。
赵云低下头,一个吻正正落在她唇角。不同于方才亲在额头上的一触即分,轻柔温存,柔软的唇畔细细密密,一个吻紧接着一个吻,急切中又全无慌乱,自唇角到唇峰,温软的舌尖随着吻描摹着王妩的唇线,最后小心翼翼地抵在她双唇之间。
这都是临行前的那天,王妩教他的。真不知这两个月里,他又在脑海中回想了多少遍,方才这样熟练?
王妩被自己脑海中陡然浮现的这个念头生生逗笑。
唇还贴着唇,只是她的唇突然咧了开来,呼哧呼哧地闷笑声一下一下从胸腔里传出来,变作唇齿间一团又一团灼烫的气息。
只是这么一来,赵云原本抵在她唇间的舌尖便正好一下子闯了进去。
赵云一下子愣住了。
之前的那次,似乎不是这样的?
似乎是……先要沿着唇……
赵云自幼习武练枪,一招一式,弓马配合,再繁复的招式他都能记得极牢。
那一日纵然阳光耀眼,照得他连眼都睁不开,头晕目眩。但却不似某次“情不自禁”时的神智不清。事后一点一点回想,他相信自己定没有记错。
但现在……王妩突然之间的启唇,便一下子打乱了他的步骤……
这是意外!
然而,招式使错了赵云还知道如何补救。甚至战场之上,与人对敌瞬息万变,心随意至,信手拈来,枪起剑落,招式便如有天成。
但这……错了,看到王妩皱起了眉,赵云顿时不知所措。
感觉到赵云的动作一下子停了下来,王妩以为他是被自己的笑声打断,不由有些懊恼,眉梢便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以他那个性子……有了这一次,这难得的主动,怕是要等到下一次“小别”了。
王妩匆匆目睁一线,瞥到左右一团乌黑,连最近的曲廊立柱都只有一个淡淡的黑影。
她放下心来,踮起脚尖,展臂一手攀着赵云的脖颈,一手去托他后脑,将正要往后退的赵云扯了过来。
赵云正自犹豫这种时候若是错了,还能不能重新再来一次。怀中软香盈盈,下唇骤然落入了王妩两排牙齿之间。
齿尖轻咬,唇舌轻扫,乍退的热情如未灭的火星,一点即着。
顺着王妩的力道调整了下角度,赵云很快找到了补救的办法。
无招胜有招。
练习千遍万遍,不若教学相长,实战一场。
曲廊尽头,层层的黑暗中,一点火光由远及近,却不是完全沿着曲廊,一上一下,却是遇栏翻栏,直接取了最捷径的方向,飞快地飘了过来。眨眼间,那一点火光就变成了一个两步多宽的光圈,摇摇晃晃,照着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影,到了王妩和赵云所在那一段曲廊的对面。
赵云到底还留有警觉,猛地听到动静,骤然放开不知何时扣在王妩后脑的手,身形一晃之间,一步踏上,迎着火光,依旧挡在王妩身前。
身体里的血液奔腾,心跳如雷,不知闭了多久的眼睛一下子适应不了火光,微微刺痛,可这个动作却好似深刻在骨里,浸透在血液里,成了身体自然而然的反应,行云流水,不用思考。
“范成?”王妩在赵云身后探了头出来,眯着眼,依稀认出了来人。
紧接着,一个箭步从赵云背后窜出来,端端正正地挡在赵云身前,伸手挡了一下刺眼的火光,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声线不稳,暗哑里又隐约有点沉梦初醒时的迷糊慵懒,又似微醺薄醉,说不出的迤逦妩媚。
她的反应虽然比赵云慢了许多,但方才的那番唇齿交缠,许是身处于黑暗中的关系,又许是那丝丝缕缕的思念作祟,赵云的反应快,显然却不止在发现有火光靠近这一点上。
习惯了两个人紧贴在一起时的体温,夜风徐徐,王妩不免觉得微凉,下意识就往后靠了一些。
背脊碰到赵云的胸膛,熟悉的暖意隔着衣物传来。然而,后腰下碰到的地方,温度如火,灼烫得王妩心头一颤,在赵云一声压抑的闷哼声中,王妩也顾不得冷风了,赶紧又往前走了半步。
橘黄|色的火焰随风摇曳,王妩桃色的唇上水色涔涔,趁着如染了红霞一般的侧脸,几乎有一种逼人的艳色。几缕长发随风轻扬,如垂堤迎风的柳枝,又像那柳枝下嬉戏翻飞的青燕,灵动又撩人。
她用力清了清嗓子,将范成拦在了原地,不让他再往前靠近。
“那个……”范成扬了扬火把,好在他站在亮处,火光来回地闪,看不清王妩和赵云的神色,更看不清曲廊那头,被王妩挡住的情形。
“我已到寻匠人五百,和骑队一同分作五十为一队,寻访四州铁官。我还令他们将所过之处见到的所有铁制械具,也一同带回来。”范成的声音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时期的青涩,虽然距离得远,他稍稍提高了嗓音,低沉的声线也不觉丝毫刺耳。
“定下的返回之期是七日后,有赵哥的嘱咐,我不敢走远,带的是第一队,所以就先回来了。其余人都安顿在沿海之地,自成一村,由黑山军护守在外。”他语速飞快,显得极为干练,目光却是游移在王妩和赵云之间,微微心虚自己出现得真不是时候。
“我嘱咐你守在郡府四周,你又跑到哪里去了!这个时候才急急忙忙地往后院里窜?”吹了一会儿冷风,赵云身体里急速涌到一处的血液总算慢慢回到四肢百骸,这才沉声开口。
只是心口还在剧烈地跳动,连同身上每一寸的肌肉都紧张得轻微抽搐,在加上同样掩不住暗哑的声音,即使是喝斥,听来也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范成望过来的目光又好像是看到了什么怪物。他是赵云暗地里留给王妩的兵马,不“往后院里窜”,难道还要光明正大地向公孙瓒求见不成?
赵云话一出口,再看到他那样的眼神,哪里还会想不到自己话中的问题。可说都说出来了,又能怎么办?
王妩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肩膀轻颤,绷得僵硬的身体便紧跟着放松下来。方才两人之间那点进退不得的尴尬顿时为之一散。
“我让范成寻了五百匠人,按着我那副马镫的样子,能打多少,便打多少出来。”借着替范成解围,王妩微微侧过半边身子,目光飞快地往他身上瞄了一下。不见什么异样,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你想一举破了虎豹骑?”赵云一下子被她的话扯去注意力,心里一凛,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马镫这东西,纵然对骑兵的意义重大,但技术含量却太低。只要在战场上一露面,除非一举全歼,否则下一次就不是独家出品了。
这也是为何陈匡几次三番地关照王妩不可令人发现了那副马镫的原因。
虎豹骑是近几年来曹操方才建立的骑兵亲卫,总数还没超过三千。但巨鹿之围中,这三千虎豹骑的杀伤力却是赵云亲眼所见,要向一战破之,除非将幽州北疆沿守的白马义从尽数调出。
然而,这么一来,先不提公孙瓒那一关,北疆胡族又当如何抵挡?
“单凭一副马镫未必破得了虎豹骑。”王妩明白他的顾虑,摇了摇头。
她向范成招了招手,示意他稍稍走近。免得相隔太远,说话间惊动了公孙瓒的人:“曹操需要时间拿下司隶,重整朝纲,而我们也要时间拿下辽东,让孔丰平在衮州好好经营。估摸着等时候差不多了,我也就不用再躲了。”
战马配镫,这其中意味着什么,曹操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
只不知他又会如何应对?
赵云还在想王妩那一个“躲”字里究竟意味着什么,乍一见王妩招手让范成过来,立刻想到了她方才拦着范成的意图,不由一下子又窘迫起来:“那……今日太晚了,匠人那里,还是明天再去看……”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断。
脚步声随着一阵喧哗,自郡府墙外传来进来,隔着高墙,都能听得清清楚楚。遥遥火光,直映上墙头,间或又闪过一两道被兵戈反射的寒光,一齐向大门口涌了过去。
赵云不由面色微变:“你惊动了人?”
“当然没有!”范成连忙将脑袋狠狠一摇,火把下一张晒得微黑的脸上自信得很,“是凉州马腾之女,单人匹马,箭射城门,要见青州主事之人。我就是趁着城前守卫拦不得放不得,慌慌张张派人来报的时候混进来的。赵哥放心,绝惊不了旁人!”
“凉州马腾之女?”这一回,王妩的记忆却是突然鲜明起来。
她对正史一知半解,可多少野史小说,评书话本之中,赵云有妻马氏,不正是凉州马超之妹,马腾之女么?
“哈!”王妩不禁失笑,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赵云身上。若不是公孙瓒突然插了一手,这青州主事,不正是赵云么?
而就算公孙瓒现在人在青州,这两个月来,他的精神愈发不济,昏睡不醒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偶尔醒来,公孙续明示暗示了不知多少次,他却还是不肯将手中兵符交出来,只是许了儿子全权掌决青州州事。
而所谓的州事,自王妩一开始硬着头皮打理了两个多月之后,便一直交由陈匡,这个将袁绍和公孙瓒最强势的时候,仍将两人耍得团团转的用间高手,又岂会将他放在眼里?
赵云是借着公孙瓒的军命去徐州,因此知晓此事的人并不少。而他会今天回来,连满是灰尘的衣袍都不曾换下,显然是避过了郡府的亲卫,连公孙瓒都不知道。
他才回来没半天,这一位便找上门来……
王妩纵然明知这只是个巧合,可一想到那么多“民间传说”里这马氏的存在,她不禁突然胸口发闷。
赵云素来谨慎,虽听范成信誓旦旦,仍是四下查看了一下,确定墙外的喧闹确不是冲他而来,刚放下心来,正觉得这单人匹马,于城门之外要见青州主事的说法似曾相识,回头便正好对上王妩似笑非笑的微妙目光。
似乎看了他许久。
“怎么了?”赵云一脸茫然不解。
正文 81第八十一章
郡府四角,筑的是坞壁高台。每隔二十步而有一,守望相顾,既能用作万不得已时坚守的壁垒,高墙肃穆,居高临下,设岗按哨,一目了然。
照壁后,层层甲兵执利器,列队而守。
然而就在前堂靠近高墙的一面,古树长青,粗壮得四五个成年人都环抱不过来。一丛树冠,如一顶巨大的帽冠,茂密的枝叶四下肆长,恰恰将对着堂内侧窗的西南角高台斗拱遮了个严严实实。
赵云带着王妩无声无息地摸到这高台下,又带着她攀上树枝。王妩一手捞着披风的袍角,以免被风吹起,缠绕住枝杈,或是引人注意。另一手则圈住赵云的脖颈肩膀,以前胸贴后背的姿势伏在他背上。
脚下的地面渐渐被树影遮蔽,王妩将头低到了赵云的肩膀上,避免被时时凑到眼前的树叶树枝刮到脸颊。
赵云看准了地方,示意王妩慢慢踩到斗拱下方的巨大横柱上,半靠着一根粗壮的树枝,维持平衡。
树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将他们发出的轻微声响都掩盖了起来。即使高台上的守卫居高临下往这个角度看,也只能看到一团随风摇曳的树冠绿浪起伏,除非从高台上探出身子,贴着高墙往下看,才能在墙与斗拱的相接之处,看到他们的衣衫一角。
而王妩只要伸手将面前的树叶稍稍拨开一点,就正好能透过半开的侧窗,将堂内情形一收入眼底。
而且,这个位置,只要里面的谈话声没有刻意压低,虽说不上字字都能听得清晰,依稀大概总还能是能听得到的。
王妩对这个绝佳的偷听位置极为满意。横柱上能站的位置并不宽敞,她和赵云紧紧挨在一起,赵云则一手向上扶住斗拱,一手圈在她腰里,以防她立足不稳。
正要转头往侧窗中看去,谁知左手边距离她极近的一丛树叶忽然哗啦啦地动了起来。王妩吓了一跳,急急往后一让。好在赵云就挡在她身后,往后退的一只脚恰恰踏在赵云的脚面上,身体一晃,被赵云挡住,这才没有直接栽下去。
只见那丛树叶后面,陡然露出一张明若朝霞的俏脸来。
鼻梁挺直,眼廓深刻,一双深褐色的眼睛里的警觉和防备之色却在看到他们的一瞬间变成了讶然。
马娆怎么在这里?
王妩的表情也出现了一瞬间的呆滞。
赵云脸色微沉,目光之中隐隐闪过一丝厉色。马娆的身份特殊,显然不会是“无意间”为了好玩才出现在这里。
感觉到赵云身上骤起的戒备,王妩很快回过神来,也想到了这一点。她盯着马娆看了看,又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侧窗,以及窗内按膝跪坐的公孙续和陈匡,还有不知何时被人搬到软榻上,正闭目养神的公孙瓒,有些迟疑。
将马娆赶走不难,可他们肯定也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马娆所在的位置和她几乎肩头碰着肩头,只是一大丛繁茂的树叶挡在两人中间,挡住了王妩的身形的同时,也挡住了她的视线,是以人就在她身侧,她也丝毫没有察觉。
马娆到底没有赵云这般熟悉这里,没踩到横柱,而是攀着树枝,身子向前探出,全仗着双手之力,撑在斗拱的横格之上。整个人几乎绷成了水平线,就如同俯卧撑做了一半,生生被人按了定格键。
王妩发现了马娆的这个姿势之后,再不喜欢这个女子,也不由暗暗佩服。能撑得住这个姿势偷听,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拨开树叶看她的女子,这身体素质……放到前世,肯定要是个世间顶尖的运动员。
“父亲!长安虽为天子之地,但经董卓吕布之乱,已无多少可用之兵。此次曹操领兵犯长安,马腾若抵不住,整个司隶就要成为曹操的囊中之物了!还请父亲速速决断!”
公孙续的声音隐隐约约飘过来,打断了王妩的犹豫。而马娆听到马腾之名,目光一转,立刻凝神侧耳细听,竟是全然不再管王妩。也不知是拿准了王妩为了她惊动守卫,还是被马腾宠得不知轻重,不知在其他势力的地盘上偷听旁人研商军报,是一件多要命的事,无知而无畏。
窗内静默了一阵,随后只听到公孙瓒开口问道:“子兴如何看?”
公孙瓒的声音恹恹的,仍是中气不足,五个字中王妩只依稀听到了“子兴”两个字。她微一沉吟,再扫了马娆一眼,决定还是先偷听为上。
“匡不以为然。”
从王妩这个方向看出去,看不清他们面上的表情,但听陈匡的话,也能猜得到这个青衫广袖的文士说话时一派慢条斯理的模样。
“若主公与曹操战于长安,遇战事紧急之时,敢问主公,当向何方求援?”
不等窗内的人反应,王妩觉得赵云圈在她腰里的手动了动。
“青州与司隶相隔太远,往北隔了个冀州,往西还有个衮州,若是马腾真的是势危求援,何不向距离最近的汉中张鲁借兵,而远至青州?”赵云听出了陈匡的言下之意,低声在她耳边轻语解释。
两个人本来就贴得极近,赵云稍稍低头,唇就凑到王妩的耳廓边上,说话时轻轻开合,若有似无地自她的耳边擦过。
人体唇的温度本就要比耳廓略高一些,再加上说话时呵出的热气,王妩的耳廓一下子烫起来。
看着眼前小巧白皙的耳朵腾地在眨眼间染了一层淡淡的粉色,赵云一个晃神,原本还要继续说下去的半句话一下子就梗在了喉咙里。
耳边似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声。
“你是说,那什么天子诏令都是狗屁,马腾此番,只是想要我从曹操背后出兵,让他首尾不能相顾?连李傕郭汜都不能胜的凉州败将,我凭什么要听他的!”不知是方才马腾来使说话的口气不好,还是公孙瓒对马腾这毫无诚意的定盟之举极为愤怒,说话的声音陡然拔高,突兀地从侧窗中飘了出来。
耳边总算有了其他的声音打岔,赵云极慢地,极小心地偏过了头,透了口气出来。不敢再去看王妩如白玉蒙霞般的耳尖。
听到赵云的呼吸声,王妩也跟着轻轻舒了口气。她几乎和赵云贴在一起,他身上的肌肉为何会一下子绷了起来,她当然是清清楚楚。耳畔的他胸膛里传来的心跳声如雷如鼓,呼吸却摒得死死的,偏偏明明才一瞬间的事,却令她一动都不敢动,唯恐……
马娆还在旁边!
这一愣神,陈匡和公孙瓒接下去的几句话他们就都错了过去,只听公孙续突然道:“父亲!儿可娶马氏女!”
此言一出,王妩和赵云不由都吃了一惊,一下子都没心思再去计较方才那一瞬间微妙之极的气氛了。
王妩本来正想要查看一下马娆是否有发现他们方才的小动作,这时候一转头,便看到马娆撑着斗拱的手似乎颤了一下,险些一个向着王妩跌了过来。
赵云恰到好处地横了一条手臂挡在王妩身前,若是马娆跌过来,他也能第一时间护着王妩不被她撞下去。
马娆根本没发现他的意图,犹自瞪大了一双杏眼,不敢置信地往那侧窗的方向看了看,又看了看王妩,好似要确定自己方才并没有听错。
然而,公孙续接下来的话,很快便将她对自己耳力的怀疑一扫而空。
“父亲,如今曹操与马腾虽胜败不定,而马腾既要我们出兵袭曹操后方,显然并未大胜的把握。而阿妩曾与曹操长子昂定下姻好之约,若是马腾不胜,这便是最好的联曹之举。而若是马腾胜,儿娶马氏女,亦能成两家之盟。更何况,凉州羌兵素有悍勇之名,兵强马壮,必能助父亲争雄天下!”
“哈?”这回别说马娆了,连王妩也被他这一番“铿锵有力”的说辞给气笑了。这算盘打得可真是好!兄妹两个一个娶一个嫁,这脚踏两条船的意图粗浅得简直毫无技术含量,他当马腾曹操都是傻子看不出么?
若非公孙瓒的小儿子早夭,依他的逻辑,是不是该娶汉天子的某个宗室姊妹?
待长江以北的所有势力都在公孙家成了亲戚,何愁天下不定?
公孙续到底是怎么想的,竟会想出这么个主意来!更令王妩心下不安的是,公孙瓒听了儿子这么一番提议,半句反驳都没有,沉默不语,竟是真的在思考其可行性!
“可马腾曹操缠战正酣,少将军娶马氏女的消息若传到曹营,女公子的姻约自当作罢,而若之后又是曹军取胜,岂不是……”
本不想多言的陈匡实在听不下去了,然而他劝阻的话还没说完,公孙续便霍地一下拂袖站起来,急急插口道:“父亲!儿知曹操阴险反复,常为小人之态,背盟弃约,不足为信。然依方才凉州来使所言所行,半点未提及那马氏女。多半是那马氏女背父兄,私逃入青州,而凉州来使全不知情。既如此,何不我们也做不知,待儿娶了她,若马腾胜,我们自送他们父女团聚,而若马腾不胜,我们不说,又有谁能知道儿房中之妇,便是那马氏女?”
王妩在知道公孙续当日帮着她抹平远嫁辽东只是为了待价而沽时,便早就知道了她这位兄长满肚子都是这等不入流的算计。而事后见曹操求姻,虎豹营势大,便又急急建议公孙瓒将王妩嫁入曹营,都不及这回他口口声声要娶马娆给王妩带来的冲击大。
这是要多厚的脸皮,方才能这么理直气壮地将这种算计明明白白地挂在嘴边,仿佛是什么神策妙计一般,还沾沾自喜!
王妩感觉到身侧马娆的目光,不禁扶额。
她真的和他不熟!
而就在下一刻,王妩只觉得眼角瞥到的树影猛地一摇,异常猛烈的树叶沙沙声和马娆怒气冲冲的清叱声一同响起:“谁要与你为妇?”
头一个“谁”字的话音犹在耳畔,一个迅捷的身影已然从她身侧窜了出去。
王妩心中一凛,甚至还来不及暗叫一声“不好”,只下意识地伸手往外捞了一把。马娆飞掠而出带起的劲风激得她衣襟下摆哗哗翻卷起来,拂在王妩伸出去的手指上,快得根本抓不住。
而赵云也震惊在公孙续的那番话里,一手环住王妩,却又同时等于是王妩挡在了他和马娆中间,即使他反应快,也无法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于狭窄逼仄的横柱斗拱之间越过王妩,去抓马娆。
“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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